從DNA到ABC
by 徐紀

人是動物,是動物它就會動。人做著種種的動作,也就是種種的操勞,才創造出我們今天偉大的文明。

在人的許多動作之中,姑且把它大分成三類;第一類:人的日常活動,也就是生活中的動作。無論是起床、洗臉、刷牙、吃飯、睡覺、休息,都是動作。在生活中不可能脫離,不可能沒有,自然而然地,這些動作就來了。第二類:專門技術性的活動,無論是工作、創造、休閒,都各有它的特殊之點。工作的譬如種田也好、打鐵也好、廚師做飯也好、公務員打字也好,都用許多動作,很專門性地來完成它。第三類:在我們極愛的武術上呢?則就是它那許許多多的攻、防招式了。


以上這三大類別,有大有小。第一類極大,不必細述。第二類專門而顯著,打籃球的動作就不是打棒球的,縫衣服的動作就不是洗衣服的。而第三類武術的動作呢?則是底下我們要來談的了。

武術的動作,以攻防為目標,必須有功能性。所有的武術,全世界莫不如此。當然不同的國家,不同的民族,對武術各有不同的理解。不同的文化背景,產生出不同的武術風格。也是自然而然的,也是不得不然的。雖然,他們通通都是武術。

一百年來,西風壓倒東風。無論是政治、軍事、經濟、學術,中國無不在學習外國。在學術教育方面,我們建立了新式的學堂——今日叫做「學校」——的制度。構建了大、中、小學的程序。一個是它的科目內容,一個是它的教材編法,一個是它的教學和管理。直接經日本,間接經西洋,成功地橫植了過來。從此,我們有了存有明確目標,訂有具體程式的體育(身體的教育)課。而我們體育課的內容,竟然是用中國小孩的身體,努力去學西洋人種的活動!這是極其荒謬的事情,而事實正就是如此。

經過一百年的時光,中國的小孩從體育課程中學到的,無論是體操、田徑、球類、以及其他的運動,無不是外國的東西。小孩這樣子長大,就從來不知道中國動作和外國動作有什麼不同。而、課程外的中國動作也越來越少。譬如說:中國舞蹈、戲曲的表演,廟會中的宗教崇拜、儀式活動,都能給人中國動作的印象及認知,但這些活動也在日漸消亡中。

因此,雖然人是中國人,種是中國種,但是,已經很少人能夠理解中國動作是什麼?跟外國動作的區隔在那裡?這樣子造成的影響,在武術上來說,必將帶來的,或許不是“亡國”——因為、西化的「樣板武術」仍在官方與民間推行著——但卻必然是滅種!

在西風東漸之前,中國就是中國,中國人做中國的動作自然而然,好像也不得不然。自從一百年前開始,西洋的體育課程,運動訓練征服了中國以後,中國人學練武術就越來越像外國人了!因為、我們中國人羨慕外國人,學習外國人,佩服得不得了,把西洋式的身體操法,動作習慣,不知不覺,自然而然地融入在武術裏頭了。
中國人學武術也跟外國人來學差不多,投的是中國的門派,做的是中國的動作,姿勢,招式,與套路;但是用來從事這些動作和姿勢的方法,卻是外國式的。他的最高成就,正就是今日在大陸所推廣的「樣板武術」!

「樣板武術」由於中國大陸的努力,從國內到國外,推行得相當成功;極力地想要進入二○○八年八月八日在北京舉辦的奧林匹克!雖然沒有成功,但這股氣勢,在大陸蓬脹得厲害,無法消,無法解,恐怕會有不良的回應……所以,雖然進入奧林匹克正式的項目沒有成功,但是,仍將在同一期間,在北京的奧運開幕後的第十三天起,要舉辦相當大規模的武術表演和競賽。問題在於,這樣子就向外國專家們,展現了中國文化內涵的武術和體育特色了嗎?其實是完全沒有的,其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。

因為,「樣板武術」是西洋的武術。徒有中國的外殼,也就是軀體;但是、他的靈魂,精神,也就是武術動作的內涵,卻是徹底西化的。當然,這種東西外國人容易接受,「樣板武術」在國際上推行成功就是明證。但是、在文化宣揚上的努力,卻少有成績。

「樣板武術」今年沒有能夠入奧,中國大陸官民各方面都覺得是一個挫折。挫折已經構成了,挫折也可以產生很大的反彈力量,使得「樣板武術」更積極的追求國際的發展。如果將來成功了,覺得中國武術沒有「亡國」,這是千真萬確的。而另外一個事實則是:中國武術也徹底的「滅種」了!

古時候,武術是危險的東西。在槍炮火器之前,武器小可以做奸犯科,大可以起兵造反。中國武術的傳授,有極其強烈的神祕面紗。武術教學不是公開的;或者只作相當程度地公開而已。所謂密訣,常常是老師拿在手上。因此、長時期地面臨著很大的危險,也就是流失,失傳……

中國的學術都比較沒有系統,比較含糊籠統。這是一個文化生發之地的自然形狀。我們是種菜的,拔出一顆菜來,又是水、又是泥、髒兮兮的,不能立刻吃。接受中國文化的,比如像我們的鄰居日本人,它不是文化的原生國度。把中國的白菜拿去洗得很乾淨,分類,秤重,包裝,放在超級市場裏頭。可以很清楚很容易的找到,決定要買什麼。有的甚至清洗得很好,買回家去,不用再洗,就可以直接下鍋。自然囉,關於對自己文化的清理工作,就不只是武術了。中國的音樂、繪畫、舞蹈、文學,莫不需要趕緊進行這個現代化的努力!

但是、中國大陸上的武術誤畫了一個等號,以為現代化=西洋化,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!大陸上有許多武術家覺得:學術到了現代,尤其想要廣泛傳播的時候,一定要有它的基本功,一定要有它的系統教材。基本功我們在這裏就把它叫做ABC吧,好像今天大家都要學外文,而學外文就要先學ABC一樣。

基本功當然要有,今天努力編寫出來的ABC,都是對武術系統化的要求有所認知,有知識又有技術的人。但是、現在活著的人都不到一百歲是不是呢?我們都是西風東漸,西風壓倒東風以後,才出生,才習武的人。編出來的ABC是很好,然而,缺少了一個東西,就是中國武術的DNA‧

前面說過,各國武術受各國文化的影響,各有特色。全世界各民族,為了生存都有武術,只是同中國的武術不一樣。中國武術融合了中國的哲學,對於天地人生的認知和理解。又融合了中國醫藥的學說、理論、和技術。把許多材料吸收,匯流到武術裏頭來。中國武術還参揉了道家的修煉。道家要把吾人的肉體,練到白日飛昇,成仙得道。因此、對身體的探討和修練,有許多的看法和辦法,也融入在武術之中。所以說,一個學習中國武術的人看人,和西洋人看人,是很不一樣的。而,對我們人,也就是我們自己的看法不一樣,做出來的動作,也就當然不一樣,一樣不起來了!

中國武術和外國武術的不同,就很像中醫和西醫的不同。同樣是醫道,同樣是醫術,但卻是大大的不同。還要說更簡單的例子嗎?那就像是語文的不同。中國的方塊字,他的形、音、意這一整套,跟西洋的蟹形文字的使用、發展,完全不同。

如果我們誤以西醫來搞中醫,並不能幫助中醫。中國古老的、傳統的中醫必須現代化,是另一回事情,那是龐大工程,但卻並不是要把中醫西醫化。文學是一個國家的靈魂,中文要好,一定要現代化,是千真萬確的。但是,不能把西洋的文學作「橫的移植」到中國來,我們就進步了。沒有那麼容易的事情,沒有那麼便宜的交易。因為從根本上,它就是不同的東西。中國人對人、對身體、對動作、他的看法、他的認知、他的意見、他的主張,和西洋人,是完完全全不相同的;而且有些根本是正好相反的。

中國大陸的「樣板武術」忽略了這個文化上天差地遠的大差距,於是,才創造出一個中學為表西學為裏的「樣板武術」。目前可以討好西洋,等到外國人對中國文化有所認知以後,絕對是不會接受這樣一個合成品的。所以,大陸人士對於「樣板武術」的推廣努力,我們並不抹煞它,並不否定它。但是,武術的西化,從整理、創作,到基本功、新套路,不管多麼的有系統,多麼的科學,其實都決不可能達到發揚中國武術的目標。因為,就是在ABC的前面缺少了DNA‧

二十世紀的前期,就是抗戰和國共內戰的前後——還有一些從前清到民國,留下來的武術家在活動。雖然他們的活動已經不再是保家衛國,也不用武術來保鏢護院;但是他們也仍在從事武術教學和傳承的工作。從他們的身上,可以看到純中國式的動作。或者有的已經不完全那麼的純淨,但是還有相當程度的中國DNA存在。

遺憾的是,這些老武術家們,很多是心知其然,而口不能言,手不能書。更不應該的,有些老武術家,他不但心知其然,卻因為保密的惡劣習慣,就把這些難得的瑰寶保留起來,沒有傳承下去。現在仍然在活動的武術家裏頭,老一輩的——也就是五十歲以上的武術家,已經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在動作中還有中國DNA存在了!

這是一個極其可怕的現像,能夠不去注意嗎?有些老師、名人,雖然不是百分之一百的純淨——純淨實在難求——仍然有若干的成分,是極有價值,應該保留,要加以發揮的。「樣板武術」最大的問題,就是在缺乏這種認知!我們必須先有了這個認知之後,才曉得要去追求這個DNA‧特別是,時至今日,這份工作已經是那麼的困難。

任何藝術及技術,都不可能人人到達頂峰,人人的純淨度都到達百分之百。但是,一定要有這樣的認知,去探求、去試驗,積極前進;然後依個人的條件,到達其個別的高度。努力的方向一定要正確,中國武術一定要向內裡來求,求這個DNA‧然後再去建立走向世界,服務全人類的ABC。尋找DNA‧建立基因庫,這是眼前首要的工作。有了這個之後,才能夠把發展方向作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,向國外、向世界去發展。

一個美麗的口號:「武術是全人類共同的財產」,雖然是事實,但完全是空洞的。因為要先問的是:什麼是財產,財產在哪裏?也就是什麼是中國武術,中國武術在哪裏?如果只有套路,只有把西洋地板體操的動作、方法,放進中國套路裏頭來,他就不是中國武術了,他仍然只是外國體操!

沒有基功ABC的武術,難以推廣,這認知大家都已經有了。再進一步,這個ABC如果沒有DNA‧則這些基本功,其實是外國貨。我們先要有這種的認知,第二步才肯去收集、提煉,作現代化的編排。這就是從DNA進入到ABC的必然次序。有了這些確具中國DNA‧的武術基功ABC之後,才有可能真正發揚文化,為全人類而服務。否則,不管練的那門那派,又有多麼好的技術,也只有一個空殼子。靈魂消亡,徒有肉體,那不就是人家講的行屍走肉嗎?

時間已經很晚了,必須趕快努力去做。因為五十歲以上的武術家,並不都還保有中國武術的DNA‧而從五十歲到六十、七十歲,有多少武術家很快就要凋零了 !? 身體的衰弱,與心智的迷糊,其實是相當的可怕了……也許,在中國現代武術史上,眼前現在,就是中國武術的最後一個機會了。這個機會再不能把握的話,其實武術也就沒有什麼希望了。後世子孫,國際友人所謂的武術,絕對不是中國武術;而是西洋地板體操的外一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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